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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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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的雙手握緊成拳時,崩塌的峰巒被樹根盤繞著壘起一座低矮的小山,根莖仍在肆意瘋長,蜿蜒向幽谷,從地底一路穿過李懷信腳下,勾住了那顆已經傾斜的千丈古槐,縱橫交錯著盤住根莖,緩緩拉直扶正。

李懷信看不見,但他能感覺到,峰巒上的七顆鬼樹的根莖在他腳下貫穿相連,一點點修覆了被天雷劈裂的大陣。而那個跪在小山上的身影,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,像一張薄薄的紙片,寒風一吹,就毫無支撐的倒了下去。

這短短的一瞬息,仿佛過了春秋三載,他遙望那個人倒下,卻始終不敢回頭看一眼馮天。他說完那句話之後,馮天就再也沒有出聲。

深秋的寒風那麽涼,在幽谷裏如同霜雪一樣,李懷信卻覺得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,有種濃濃的灼燒感,他想聽馮天說點什麽,哪怕叫他一聲老二,他在原地站了那麽久,馮天也沒催促一句:你發什麽呆!

四周有風聲,有樹葉颯颯聲,還有怨靈的嗚咽,很吵很吵,但沒有馮天的聲音,就突然變得悄無聲息,什麽也聽不到。

他終於沒忍住叫了聲:“馮天。”

他緩緩轉過頭,看著跪坐在原地的馮天,低低垂首。

他說:“陣成了,起來吧,我們該走了。”

他說:“我們出去,馮天。”

他說:“怎麽的,還要讓人扶不成?”

他說:“去東桃村,去你家。”

他說:“成年人,還喝不喝你的桃花醉了?”

他說了很多很多話,馮天都沒有理他。

這小子真的是,越來越拽了。

絕對的,三天不打上房揭瓦。

李懷信面露慍色:“再不起來,信不信我抽你啊。”

而馮天這個一點就著的炮仗,沒有跳起來跟他掐,更沒有挑釁地一擡下巴說:“打一架?”

李懷信內心的那點自欺欺人在此刻終於崩盤,整個人一慌,步子就邁得淩亂,他喊馮天,嗓子都啞了。他雙腿虛浮,每一步都仿佛踩空了一樣,踉蹌走近,摔在了馮天跟前。他伸出手,握住馮天冰冷的腕頸,楞楞地問:“你是不是冷?”

他卸下劍匣,脫掉外衣,裹在馮天身上:“冷你就說啊,我又……”他的話還未說完,給馮天裹外套時手上用了點力,馮天重心不穩,栽進了他懷裏。李懷信僵著不動,任憑馮天靠在自己頸間,然後小心翼翼地問:“你困了嗎?馮天?”

怔楞須臾,他望了望天際的微光,已近破曉,又自問自答地說:“天要亮了,困就睡一會兒吧,折騰一宿都沒合眼了,但是說好啊,就睡一會兒,一會兒咱就得出去了。”

然而馮天這一覺睡了很久,久到他都忘了自己守了多少個日夜,他試圖去叫過馮天,可沒能叫醒。他看著馮天灰白的臉色,整個人開始發抖,眼眶紅了一圈又一圈,都強行把淚水憋了回去,他想:不能被馮天笑話。

可是耳邊響起那句:“老二,你一會兒別哭啊,我可能……出不去了。”

我不哭,他把臉埋進馮天肩頭,在心裏說,我會帶你出去的。

“哐哐”地砸門聲響起,李懷信倏地睜開眼,發現自己身處浴桶內,他環顧一圈,望見端坐案前的女冠時,才從記憶中抽回思緒。

門被外面的人一腳踹開,強光射進屋,刺得李懷信瞇縫起眼。

兩名帶刀的衙役邁進屋,掃了眼浴桶裏的人,微微一楞,顯然是沒料到大清早闖進來竟撞見有人沐浴,還穿著衣服沐浴,真是怪胎,頓時覺得沒什麽可避嫌的。目光掃見站起身的女冠時,衙役立即想起了正事,板著臉道:“這位……那誰,叫什麽?”

民不與官鬥,貞白雖對這些擅闖者及其不悅,卻更不願惹上麻煩,遂配合道:“貞白。”

真白?李懷信投以註目,上下打量之後,心中鑒別:確實挺白。

衙役道:“昨晚在兇案現場的人是你吧?”

貞白擰了一下眉,未做聲。

衙役說:“昨晚在王六家的院子裏的人,是不是你?”

貞白答:“是。”

衙役點點頭,掏出一塊木質符箓,舉在貞白面前問:“王氏昨夜招供,說這塊符箓是你給她的,並插在了她家院子裏,裝神弄鬼地以便挖屍,是吧?”

李懷信看清衙役手裏那塊符箓時,明顯一楞,就聽女冠惜字如金地答了個字:“是。”

衙役滿意的把符箓揣進懷裏,道:“那就沒錯了,現在需要你同我們回衙門走一趟,配合調查。”

貞白疑慮:“什麽意思?”

“意思就是,你涉嫌與王氏夫婦密謀害命。”

“有什麽證據?”

衙役拍了拍胸口那塊符箓,義正言辭道:“這就是證據,你不是已經承認了麽,走吧!”

貞白掃了眼浴桶裏的李懷信,並未多做辯解,抓起案上那把沈木劍跨出房門,店小二與趙九唯唯諾諾地站在走廊裏,欲想窺視,就見貞白出來,低喚:“道長。”

貞白頷首,叮囑了趙九一句:“勞煩幫浴桶裏的人換身衣服,再餵碗粥,他已經無礙了,只是目前動不了。”

趙九連連點頭,應承下來:“放心吧道長,等我安頓好他,就去衙門給你作證,是我托你給王六擇吉地的,這院子裏埋屍的事兒跟你沒關系。”

貞白道了聲不必,徑直下了樓梯,與兩名衙役往縣衙方向去。

出乎意料的是入縣衙後並沒有對簿公堂,兩名衙役將她帶入了一間審訊室,說是審訊室已算客氣了,此地四面掛著不同的刑具,炭盆鐵夾老虎凳,儼然是個嚴刑逼供的地方,對付王氏這種怯懦婦孺,只需往裏一壓,還沒等他們上刑,幾個活閻羅稍一恐嚇,就能嚇得全盤托出。

貞白一進來,就見王氏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,像一根被人榨幹了水分的豆芽,一聽動靜,驚弓之鳥似的回過頭,看到貞白就開始抹淚:“道長,我不是故意連累你的,他們讓我招供,我都是實話實說啊。這事兒跟你沒關系,我不會昧著良心冤枉你,可是,誰知道我們院子地下會埋了屍骨啊,被你一眼看穿,我都一五一十跟官爺交代的。”

為首的捕頭姓梁,從椅子上站起來,收斂了一臉的威逼利誘,覷向貞白,似笑非笑道:“所以說,若死者不是與這位道長有關,就是你還真有一些通靈的本事咯?”

貞白迎上他的目光,神情漠然。

梁捕頭道:“總不可能是巧合吧?”

貞白終於應了聲:“不是。”

“那是什麽?”

貞白道:“院內陰氣及重。”

“哈?”梁捕頭向來是個不信邪的人:“你裝神弄鬼那一套,騙騙這些無知婦人也就罷了,在衙門裏可行不通。”

貞白不是個善於詭辯之人,如實道:“現在是什麽氣候,難道你們沒有發現,王氏院子裏的青竹郁郁蔥蔥嗎。”

聞言,幾個捕快面面相視,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。

王氏連忙道:“對,當時道長一進來,就發現咱們院子裏的青竹長青,很不對勁,所以才……”她沒再繼續說下去,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貞白,又瞥了眼梁捕頭,枯草般委頓的縮回地上。

梁捕頭上下打量貞白,其實自她邁進門伊始,就打消了心底的懷疑,因為這女冠委實年輕,看起來不過二十有餘。而從王六院子裏挖出來的兩具屍骨,經仵作驗證,少說也有二十年之久了。如此推演的話,當年女冠還是個不知在哪掉牙的黃毛丫頭,作不下這等密謀害命的事跡,除非……

梁捕頭問道:“道長師出何門何派?”

貞白道:“一介散修,無門無派。”

“何時到的此地?”

“一個月前。”

“從哪裏來?”

貞白頓了一下,擡眼看他,半響無語。

梁捕頭又問:“來做什麽?”

貞白的手在袖袍中握緊。

梁捕頭乘勝追擊,詐供道:“不會是來王六家的院子裏挖屍吧?”

貞白適才緩緩道:“找人。”

“找誰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梁捕頭蹙眉,以為自己聽錯了:“什麽?”

貞白冷定重覆:“不知道。”

梁捕頭微訝:“你不知道找誰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找這個不知道找誰……不是。”梁捕頭有些語無倫次,捋了捋舌頭道:“你都不知道找誰,那你找什麽?”

“人。”

“什麽人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梁捕頭差點給她整懵了,楞了一下,不知道找誰你還找,你找個鬼啊,敢糊弄到他頭上,真是不怕吃牢飯啊。

他繼續耐著性子問:“那你為什麽要找這個不知道是誰的人?”

貞白皺了一下眉頭,反問:“這跟案情有關嗎?”

“誰知道呢,萬一你找的就是這兩名死者呢?”

貞白肯定道:“不是。”

“那就是跟這兩名死者有關?!”

貞白有點吃不消,這官府裏的人委實難纏,無論什麽都能聯系到死者,所以破案就靠憑空臆斷嗎?她突然在對方的話中捕捉到一條信息,遂問:“你說有兩名死者?”

梁捕頭嗤笑:“對呀,怎麽,你通靈只通了一名嗎?!”

貞白毫不在意他的嘲弄嗤笑,頷首道:“是,當時只發現一具,另一具呢?”

不料對方態度格外認真,梁捕頭目光探尋,盯了她半響,最終選擇了告知,無論這女冠有沒有嫌疑,他說出來,也存著試探的目的。

貞白聽完,沈吟道:“我能看看屍骨嗎?”

“怎麽?”梁捕頭面露譏笑:“道長是要做法嗎?”

貞白不解:“做什麽法?”

“招魂或者……嗯?”他意有所指的挑高了眉。

貞白就是再沒眼力勁兒,也看得出對方滿臉的不屑,她並不介懷,坦言道:“你若認為可行,貧道試試也無妨。”

梁捕頭:“……”什麽叫你若認為可行!看不出本大爺是在諷刺你嗎?可行個釧釧!

貞白無視他抽搐的嘴角,淡漠道:“帶路吧。”

梁捕頭心道:你還真想在我縣衙裏頭跳大神啊?

見對方楞在原地,貞白催促:“不走嗎?”

“走。”梁捕頭從牙縫擠出一個字,大步邁出刑房,沒走幾步,又放慢速度等著貞白跟上,他回過頭,假意詢問:“需要我派人去采買些香蠟紙錢嗎,黑狗血什麽的,做法式用得上。”

他倒要看看,這人要如何在青天衙門裏裝神弄鬼。

“嗯?”貞白想起自己抵押在保和堂的那塊玉佩,遂問:“真要做嗎?付費麽?”

“啥?”梁捕頭一臉驚愕:“付費?”

“你不是想要招魂審案麽?”

梁捕頭一臉沈肅:“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疑犯,我能治你罪的,你最好指望著一會兒能給自己洗脫嫌疑,否則下半輩子就等著蹲大獄吧。”

貞白了然:“也就是沒錢了,那就不做。”

梁捕頭語塞,這人腦子缺根弦吧,想錢想瘋了才會不分場合的坑蒙拐騙,連官家的主意都敢打。梁捕頭投以註目,結果這人還一本正經,面不改色,裝得一副高冷範兒,跟真的似的。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李懷信:“emmmmm好像是真的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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